南川征师入京之日,朝廷还在京郊灞上安排了一场迎接仪式,甚至就连当今至尊都亲自来迎。
单凭这一场战事的规模和战绩,自然不值得至尊出面,但是因为秦王首次督军就事,意义自然不同。至尊不只是天子,更是人父,舐犊情深也没有掩饰的必要。
在灞上军营中对出征将士犒慰一番后,李泰察觉到儿子有些沉默寡言,于是又让人安排一处营帐,父子单独交流一番。
“此番山南督战,感想如何?”
入帐坐定之后,李泰望着低头不语的儿子开口问道。
这不问还好,听到父亲的询问声,李晋情绪顿时变得波动起来,眼圈微微泛红,好不容易克制没有垂落泪水,他头垂得更低,语调苦涩道:“儿给阿耶丢脸了,此番督军出征,没能从速定乱,反为南川土人豪强牵制,乱事迟迟难平。阿耶西巡,威震宇宙,儿今处事国中,却没能壮我国威……”
听到儿子这么说,李泰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旋即便又说道:“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总是好的,南川叛乱得以平定,生民重归安生。我观州郡奏报,此番定乱非但没有大害民生,反而还有所增益,过往数年都不曾落实的编户事宜,因你今次政令进益不少。”
“不一样的,儿今督统大军往征贼患,敌我本就差距悬殊。贼人善用地利,游走川野与官军对战,儿却未能妙典军机、善用韬略,难凭征讨肃清贼患,不得已才兼采别计。而且那些计策也都是群属所进,儿只是兼取有益加以实施,并不是自己构思得来的良策……”
李晋讲到这里,脸上的挫败感更深:“阿耶才力卓越、威若天人,统一寰宇、造此宏业,儿今只是平定南川一地却还波折横生,实在没有面目自我宽慰,世人、世人想必也会大失所望,阿耶、阿耶也会失望犬子不肖……”
讲到这里,他语气已经有些哽咽,泪眼朦胧的暗望父亲,心内更忧惧的,则还是担心从父亲脸上看到对自己的失望。
但李泰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失望之情,甚至眼神中还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儿子的欣赏。
养儿就像抽奖,无论父母再怎么呵护备至、教养周全,教养出的儿子会是怎样的性情、怎样的才干,也都不能确定。这世上太多虎父犬子,老子英明神武、儿子昏聩至极,仿佛基因突变一般。当然也有父子俱能、相得益彰的例子。
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材料,李泰心中也有些好奇。他固然在日常生活中对儿子也有一定的了解,但许多品质往往都是事到临头才会显露出来。所谓见微知着的赏评,只是一种极不负责、又偷懒省力的评价人物的方法,是掌握话语权之人的傲慢体现,对被评价之人并不公平。
对于不相干之人,李泰甚至都懒于评价。但是对于自己的儿子,尤其是继承人,他则会尽量用更全面的角度来做评价,或者说教导督促。
李泰这一次之所以派遣儿子前往山南定乱,也并不是希望此子能够一鸣惊人,甚至内心里还隐隐觉得事情如果进展不够顺利也未必是坏事,那么接下来自己便可以借此事例对儿子进行一番敲打教育,让其戒骄戒躁。
但是此事进行下来,固然过程不是很顺利,但是具体到儿子本身的做法上来,李泰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作指摘的。反倒是这小子因为以自己为榜样,过于在意外界的看法,有些不能清晰认识到自己行为的对错,以致有点妄自菲薄。
所以李泰也并不打算教训儿子,而是要开解疏导一番。打压式教育固然能够让人戒骄戒躁,但有时候用多了反而会适得其反,而且也要看受教育的人具体是怎样情况。
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出色的人才?天纵奇才、任事必成,当然值得让人信赖推崇。但是数遍天下和历史,这样的人又有几个?大多数人都只是优点与缺点共存,并且有的人才力足够出色,缺陷也足以致命。
包括李泰自己,老实说他并不比这时代那些出色的人更优秀,甚至还颇有逊色,而他之所以能够成就这一番事业,除了敢想敢干、行事果决的共同点之外,就在于对历史规律和天下大势有着更清晰更深刻的认识。
人生固然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尤其是本身能力不足以抗衡一些意外风险的时候,任何一点意外都足以抹杀掉这个人未来无穷的希望。可当强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本身对于规律和大势又有着足够的了解,那真是想输都难。
相反有的人足够强大,又足够精明,但却对于规律没有足够的认识与敬畏,哪怕已经攀爬的足够高,坠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钓鱼要带好头盔,篡国莫得罪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