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不会对小狗放任不管,正如萧子窈一定会拍掉沈要头上的雪一般。
这是冬日里的未明天,灰蒙蒙的天光照着白生生的她,就好像一个落下来的月亮却不肯落地,所以落在了他的脚尖,很轻,却比一句话更重些,于是他不敢放手。
“六小姐。”
沈要眼眶酸涩,“这里只有一个雪人。”
“唔,确实——是个好大的雪人,个子还好高,我垫脚都够不着。”
“我不是雪人。”
萧子窈笑了一下。
“好好好,你不是。”
她仰着头捧着他的脸,微凉的手心带着些许潮意,那分分明是化在她指尖上的飘雪,偏偏沈要却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吻,她嘴唇的触感一直冰凉湿润,如蛇信,毒素与爱都会令人上瘾。
只可惜,蛇毒夺人性命,不健康的人没资格谈情说爱,把爱情当作救命的法子,只会落得一个病入膏肓的下场而已。
所以他与萧子窈都病得厉害。
萧子窈最近吐得十分严重。
起先,她不过只是吃不得荤腥罢了,肉不可以带半点肥腻,否则见了就犯呕,好在鱼虾尚且还吃得了,郝姨做菜便开始尤其小心,连鱼肚边上的肥膘都要剃干净,谁知,如此这般才吃了不过几日,萧子窈却又闻不得腥气了,紧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吃了吐、吐了吃,最后顶多吃一小口橘子意思意思——那是意思给沈要看的,免得他担心。
可是,这样的担心到底是免不了的。
眼看着萧子窈一连瘦了一圈又一圈,沈要根本再坐不住了,遂拨了电话叫李大夫上门来,还让他带葡萄糖药水,总之,能吊点滴就先吊点滴,人不吃饭,或许是会死的。
他总不能就让萧子窈去死。
孩子可以死。
但是萧子窈不可以死。
李大夫来得很快。
他的确是个好大夫,自觉看人的性命比看人的脸色更要紧,所以并没有全听沈要的话。
沈要其实命他再开一副堕胎的药方,他不答应,就在电话里说:“沈军长,夫人的身子经不住折腾,是药三分毒,药还是不吃的为好,您以为呢?”
“所以我让你把孩子想办法弄掉。”
沈要道,冷冰冰的态度,不太好沟通,他于是耐着性子又说:“可夫人的精神也经不住折腾了,您要和夫人好好商量过才是——这不仅是您的孩子,也是夫人她的孩子,她比您更留不住东西,你总该留给她选择的余地。”
电话至此便结束了。
李大夫习惯往萧子窈的脉里下三寸听。
她肺腑的动静很轻微,像有过曲折,然后听到深处去,那孩子的心脉居然还完好无损,不是活不了,反倒像是不想让萧子窈活了似的。
他说过这孩子很懂事。
他于是张了张嘴,有些忐忑,就说:“回军长,夫人没别的不好,就是孕期反应严重,这个因人而异,算不得病,如果吃不下东西,那就一直吊点滴,或者喝粥,要么就变着花样做菜,把所有方法都试一遍,也许总会有夫人吃得下的东西的——倘若还不行,那便熬过去,硬熬。”
沈要眉心一紧。
“没别的办法?”
“没别的办法。”
李大夫一顿,然后偷瞄了萧子窈一眼,“除非……除非,二位就不要这个孩子了,但这要看两位各自的想法。”
他话里有话。
可萧子窈只是立刻摆了摆手。
“……好,我知道了,那就吊点滴吧。”
她说一不二。
谁知,之后的几日,她却并不见得有多好转。
点滴的玻璃水瓶好像圆滚滚的灯泡,总在她举头三尺的地方高悬着,那感觉并不好,如同监视——原来瘦到最后人又会重新胖起来的,她把身体吐光,又在里面重新填满了眼泪、血液,还有回忆。
听说萧从锦有了身子的时候也总是吐,萧从月也一样。
她曾经在小白楼里拆开一封又一封的电报,看萧从锦报喜不报忧,后面跟着大夫人的埋怨与疼惜,信里还会问及萧从月,只道老二的身子骨一向最弱,怎么就着急要了孩子。
每每此时,萧从月便会含着两个笑窝说道:“这有什么打紧的?世上的苦一共就只有那么多,我和大姐多吃了其中的几份苦头,那等到子窈长大了,便没有那么多苦头可以让她吃了。”
萧从月一贯都是府上最最柔顺的那一个。
萧子窈于是没舍得当着她的面拂了她的面子。
她本来想说——不,不是的,倘若你与萧从锦吐得十分厉害,那以后我也会吐得很厉害,因着萧从玉学了医、便教过她一个道理,那便是同一个家族里的人很容易遗传到一模一样的缺陷,血缘如诅咒,不好的东西往往都见血。
孩子不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