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渐明,太阳却还未升起。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嗒”声。朱雀大街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两旁的店铺已开了大半,几处早点摊已支出招幡,热气蒸腾了,还有一些店家正在卸下门板,吹熄灯笼。陈封端坐马上,悠然顾盼,任马徐徐前行,却也自得其乐。虽是相公们急召,他却并不急。他常年在梁都东门朝阳门外蟠石大营驻防,已有许久未在清晨时分进城了,因此对这景象甚是新鲜。刚刚看到早点摊,他甚至想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却也知道这极为不妥。陈封微微苦笑摇头,双腿一夹,那匹青骢马便加快了脚步,
这是郑国延佑七年三月,陈封已因两年前平安集一战之功升任禁军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拜正五品承宣郎,授骑都尉。郑国军制,都统制使已是一方领军大将。其时四方战事不断,烽火连绵,武将官品虽不高,却是人人敬慕,不同于天下承平,以文制武之时。
不多时,到了文德坊,宫城高高的阙楼已然在望,前方不远就是左掖门了。虽还未到下马碑,陈封却也不敢再骑马,他片腿下马,手牵着马向左掖门走去。
左掖门前站着四个小黄门,见他过来,问了姓名,说道:“政事堂老王打过招呼了,官人这便请进吧。”说着接过陈封手中缰绳,将马拴在一旁拴马石上。陈封微微一礼,便进了左掖门。
进了左掖门,再过一道仪门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沿着甬道向北走不远便见到一处院落,院内耸立着几处殿宇。陈封知道这是秘阁,却不进这院,绕过院子一路向北,过一条夹道,大约一箭之地,墙的西侧就是东宫了。东宫主殿是东极殿,甚是高大巍峨,虽隔着一道宫墙,陈封也觉得飞角重檐,直逼眼前。
陈封不敢停留,快走几步,过了东宫不远便是政事堂了。
政事堂在东宫之下,显得极不起眼。整个院子坐西朝东,只有西、南、北三处平房,连门房都没有,只有一道垂花门。门前立了两名羽林卫兵士,还有四名小黄门,却有许多各色人等走进走出,络绎不绝。
陈封上前通了姓名,一个小黄门便夹着嗓子喊道:“老王,快出来,你等的陈制司到了。”声音未落,便见北侧耳房中跑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干办来,那王干办边走边说:“哎呦,陈制司,您可来啦,相公们都等着呢。”虽然着急,却也不曾失了礼数,先是叉手作揖,才引着陈封向院内走去。
政事堂议事厅便是坐西朝东的一排五间平房。王干办引着陈封来到门前,自去进屋通禀,陈封便在门外候着。不多时王干办出来道:“官人请进吧。”揖了一揖便退了下去。陈封今日因相公召见,穿了绯色朝服,戴了三梁冠,此时便正了正衣冠,掀开门帘,抬步进了门去。
厅内正中设了小须弥座,这自是为御驾准备的。须弥座上方悬着一块金字匾额,上书“燮理阴阳”四个颜体楷书大字,端庄厚重,笔势饱满,却是当今御笔。座下左右分列铜鹤香炉,此外再无他物。厅内却没有人。
南侧内门边侍立一个小黄门,招呼陈封道:“官人,这边请。”
陈封连忙过去,小黄门挑开厚厚的棉门帘,陈封跨门槛进入内室。瞬间一股热流迎面袭来。此时虽已入春,但天气还是有些寒意,陈封清晨一路赶来,本已手脚冰凉,现在这热气扑来,顿觉浑身舒泰,本已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一些。
陈封略一凝神,这才留意屋内,这本是两间大房,却已完全打通,只中间用通顶的紫檀书架隔开。里屋南墙摆了一排八个紫檀大柜,柜前一张圈椅一张书案,东边后窗下是一铺大炕,炕上一张小几,西边窗下一排矮背官帽椅,椅背正与窗台平齐,两椅之间夹一小几;外间东侧是两张罗汉床,床上也各有小几,西侧靠窗摆了一排四张书案,四张圈椅,里屋外屋地中央各有两盆烧得正旺的火炭。
屋内有七人,陈封虽不时常走动,却也都认得,里间大炕上盘膝而坐的紫袍长须老者是尚书左仆射领中书侍郎、崇政殿大学士方旭方东阳,垂腿而坐的紫袍幞冠者是尚书右仆射领门下侍郎、延和殿大学士袁端袁宜直,这两个就是郑国当今的宰相了。窗下官帽椅上首坐的是户部尚书陆纶陆锦言,第二位是兵部尚书沈放沈山远,第三位身着武将三品紫色朝服,却是禁军熊飞军都指挥使,卫将军赵具赵练才。郑国军制,都指挥使是正四品武官,但卫将军却是正三品勋,是以这赵具身穿三品服色。末席坐的是尚书左丞,张铨张子衡,正中书案后提笔疾书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的年轻人,陈封知道这便是现下炙手可热的中书舍人崔言崔默之。屋内这几位,无论官品高低,却俱是当今郑国最为权势熏天的人物。
陈封站在书架外朗声报名道:“职下禁军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陈封参见。”说罢叉手为礼,一揖到地。
屋内本来正议论纷纷,见他进来便都停了下来。陈封行完参见礼,首相方旭呵呵笑道:“是崇恩到啦,你先请坐,莫要见怪,只因你离得远,此事又甚急,故没有等你,我等便先商议了。你且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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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封谢了座,便坐在张铨下首,小黄门献上茶来。
方旭见他坐了,便道:“好,接着议吧。”
兵部尚书沈放轻咳一声道:“方相公,袁相公,我大郑四十万禁军,徐太保正统兵十万北抗燕、代,卢都司统兵五万镇汉中,南御西蜀,石都司统兵五万镇陇右,防备西狄党项,其余各处郡府驻扎零零散散也有近十万兵马,我梁都只有十万禁军拱卫。梁都居天下之中,处四战之地,南北皆无险可守。自来守军不可少于十万,梁都这十万守军我是万万不敢动的。正因兵力不足,淮南才没有遣禁军驻守,只有一万厢军。这也是淮南近十年没有战事,否则愈加捉衿见肘。两位相公若是定要遣都中禁军也非不可,只若都中当真有事,这罪责我却承担不起,须得两位相公发下劄子来,我便全凭相公们做主就是。”说罢一手抓起几上茶盏,一口喝干。
方旭呵呵笑道:“山远,哪个说要你担责了?用兵征伐这等大事自然不能要你沈大司马独自担责。只是兵马不能不派,梁都也不能不拱卫,今日请各位来便是要议一个最妥当的法子出来。”说罢又转头对陈封道:“崇恩,你大概还不知道今日这事,让子衡细细说给你听。”
张铨应声道:“是。崇恩,今日这事是卯时刚到的六百里加急军报,淮南生战事。”
“我大郑与楚国十三年前缔结盟约,两国盟好,互不攻伐。两国间也确有十三年未有战事,是以我大郑淮南四州三百里土地只有一万厢军驻守。三年前,楚国乐平侯何璠出任楚国淮安刺史。何璠向以我淮南四州旧为楚国之土,乃阴蓄兵粮,欲谋夺我四州土地。其时我政事堂知何璠其人,未为无备,却又不欲落人口实,便在淮北秘驻两万禁军。然三年未见何璠有何动作,去岁冬襄阳兵变,便调淮北禁军入襄樊弹压,后便驻守襄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