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臣最前列的章惇起身,仰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天子,那张向来苍白的脸庞上,却已不多见地有了一抹浅浅的红润。
一直令他忧心不已的天子身体,最近传给他的却是些好消息:官家据说练习了秦刚进献的一种名为“太极”的手戏,并经太医局一众医官观摩后认定,尤其对于身弱多病的官家非常地适合。
只要眼前的这位天子还能够坐稳这张龙椅,他章子厚,就有充实且坚定的信心,将新法推行到底,将朝堂整肃干净,外驱贼虏,内明政情,强兵富民,威震宇内,上承王文正公之遗志,下立他个人执政的显赫功绩,也是不枉他此生之宏愿了。
不过,此时坐在上面的赵煦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的前八年,一直生活在祖母的阴影之下,从来不曾有过被尊重的自己主张。而在他亲政之后,便在所有被元佑诸臣所打倒的重臣名单里寻找,终于陆续找到了李清臣、蔡卞、还有曾布等人,当然,这些人都比不上章惇的铁血果断,这位他最信赖的宰相,拥有着面对一切困难与阻力勇往直前的气魄,拥有着面对所有旧党诸人最无情最猛烈的清算手段。
许多时候,赵煦自己都想着要不就算了吧、就这么放过吧,但却在章惇的坚持与果断之下,一一辗压了过去。
一度以来,他深信这位高大威严的宰相,将会一如既往地辅佐于他,让他也会如同自己的父皇那样,成为名载史册的名君圣主。
但是,随着朝堂之后的争执不断地增多,随着一次又一次与这位宰相间的分歧却都以他的让步而结束,在他的内心深处,眼前的这高大身影又开始与另一个巨大的身影渐渐地重合。
他开始钻研起神宗皇帝所遗留下来的“异论相搅”之术,除了此时站在明面之上的枢相曾布之外,他又开始尝试引进他心目中必能与章惇所抗衡的新生力量:秦刚。
今天,便是这个新生力量在朝堂之中初次亮相的时候,而对此,站在群臣之首的章惇竟然丝毫不知,一想到这里,他便再次在脸上腾起了些许兴奋之后的红色。
今天,面对繁琐而冗长的大朝会礼仪,赵煦少了许多之前的烦躁,耐心地等待着。
果然,在一些致仕老臣的陛辞、在京周邦使臣的中秋贺辞以及一些不咸不淡的琐事闻奏之后。章惇高大的身形向外踏出一步,朗声道:“臣有本奏!”
赵煦微笑道:“章相说来。”
章惇道:“两浙路转运副使胡宗哲上章弹劾宣德郎、处州安置秦观,于安置期间不思悔改、妄写佛书,经查情况属实,臣请徙其于荆湖南路郴州安置,以示惩戒!”
此言既出,朝堂之上先是一片寂静,然后又稍稍起了一点点窃窃之语声。因为这件事有点太奇怪了,再贬一个从八品的非差遣官员,哪里用得着放在大朝会上来说,又或者哪里需要首相亲自来讲,政事堂随手批一下不就过了么?
但章惇讲完后,便不满地将厉目向发出声音的那个角落扫视了一下,顿时便恢复了平静。
赵煦听完,不作表态,即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章惇,其大意便是:“如此小事,你们作主好了,奏下一条吧!”
“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章楶、环庆路权知环州秦刚,不负圣恩,推动宋夏和议顺利达成,根据和议,我朝收回被霸占多年的韦、盐、宥三州,以及十七处军寨,横山区域已尽在我大宋之手,此乃我朝难得之邦交大胜之事,臣请陛下御定和议文本,尽早签定。”
这最新宋夏和议的文本内容,在此之前早已抄录至各司府主官传阅,其重要意见都已传回政事堂审定,只是通过今天的大朝会走个过场形式而已。
“臣有一问。”一名刚回京不久的侍制为了表现自己的存在感,站出来发言,“臣闻对夏之兵事,横山为关键。今既然横山区域在尽在我手,为何不能全起西军,直夺银夏,剿灭西贼,一举解决这西北之边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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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鄙夷地笑笑,都是一帮不知实际兵事战略的书呆子,自以为读过几份邸报,知道个横山战略、河湟优势就敢指点边境战事了,这个问题无须他关心,自有章楶出面应辩。
“横山地位之重,在于西贼之兵在渡过漫漫瀚海之后,可依其山麓及蕃部获得继续进攻我大宋之粮秣与兵源。”章楶出列后,稳重地侃侃而谈,“所以,横山回归,乃是切断了西贼欲伸入我朝之一臂。然即使我夺其银夏二州,非西夏之命脉,难以影响其兴灵之腹地。况且,此次西北之战,历时一年有余,西军疲惫,将士未赏。若再起攻势,粮草输送、军备补充等等,皆是问题。不若趁此时西夏人求和心切,以当前实控之地为界,尽筑坚垒,用心经营,化横山诸蕃皆为我大宋之顺民,待得兵精马壮,再起征西之大略,岂不妥当?”
不仅仅是章楶说得一板一眼,更因为其现在已经是朝廷在西北用兵的第一帅臣,他说现在用兵不合适,那就肯定是不合适了,他说过几年再进攻就会更有把握,那就一定是过几年才更有把握,自然是没有人敢去与他当面质疑。
还是知枢密院事的曾布出列道:“兵凶战危,非国事之重。况兵法有云:上兵伐谋,次兵伐交。此前鄜延大战,毙其太后,今西夏国内主少臣疑,求和心切,方给我以如此有利之和议条件。臣赞同此议书,并提请陛下重赏主持和议的正副二使!”
曾布既是执掌枢密院,此等军事自然要表个态,而且即使不能在主要意见上与章惇唱反调,那就趁你没开口,我先给章楶、秦刚请个赏,也不求他们会感激自己,就是纯恶心一下章惇罢了。
“曾卿所言甚是。”赵煦配合地点点头,又不露痕迹地转向章惇道,“和议之事,朕就准了。关于主持之官员赏赐一事,章卿可有章程?”
“臣亦有奏本。”看到皇帝还是偏向于自己的,章惇此时还是十分欣慰,“原龙图阁待制、中散大夫、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兼知渭州章楶,因主持宋夏绍圣和议正使有功,荐加封枢密直学士,擢中大夫!原直宝文阁、朝请郎、权知环州秦刚,因任宋夏绍圣和议副使,荐加直龙图阁、擢朝奉大夫!”
章惇此言一出,满殿寂然。
能站在这大殿之上的人,除却一些祖上蒙荫、又或是战功擢拔的武将之外,哪个不是人精里的人精?
这样的封赏建议出来之后,没有人会不明白为何先前章惇要把“贬秦观徙郴州”一事说在前面的原因了吧!而这一招也实在是太狠了:
你秦刚先前已有了两次因老师被贬而拒诏的美名流传,那么这一次呢?这次可是堂堂首相亲口举荐,更是天子陛前,百官上殿的大朝会之上,你是真敢再来拒诏一次吗?
如果这次的秦刚不拒诏,一则会被蜀党、甚至所有的旧党余众视为最终的背叛,二则其本人在士林中的声誉尽毁,证明了先前不过只是惺惺作态的虚伪,什么忠心爱师,只不过是过去的筹码不够高而已嘛!
章惇在年少之时曾见过山里猎人训练猎犬,那些性格猛烈、身手矫健的狗如果不听猎人号令,也不会是只好猎犬,就会被猎人反复教训,以让其明白主人的实力,最终在完全臣服的情况下,方可再给予各种赏赐。
章惇此时就以这样的经验与想法,希望能够彻底将秦刚收服为其麾下最有战斗力、也最为得力的一只猎犬。
只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一种人,生来就不会甘为任何人的鹰犬。
在众目睽睽之下,章楶突然感觉到身后的秦刚有动作了——他正在整理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