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在听着这不加思索的言语,以及愤慨之声时,眉头越蹙越深,几要拂袖而走,痴愚且盲目笃信死板儒学之人,不必教,教也教不会。
好在眼前的这孩子终究顿住,眼中露出挣扎而浮动的神色。
不必说也知道,当初自己到龙场的时候,比他的挣扎之色还大些,一些苦不堪言的经历,对原本深信不疑的观点进行冲击时,就是会有这种状态出现。
也就是这乃是一名孩童,对理学,气理学,儒学,程朱儒学这些东西还涉入不深,尚且懂得思考。
“就连赵月姑,尚且会翻山越岭让吴婶婶多吃两口菜,若是有的吃,怎么肯让家里老母受饿啊......”
朱厚熜抓了抓脑袋,终于发出了这样一声感叹,可其中迷惘,深思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唉,看来你也是有所经历,有所体悟,正是这样的道理,村寨之中的食物就这么多,弱青壮男人没力气,则原本可以打到的猎物可能也会丧失,若青壮妇人没有力气,则村寨之中微薄田地何人照看?叫他们如何顾及老者与幼童?”
“可如果不顾及两者,这种连基本的孝悌人伦也不顾之村寨,还有存续下去之必要吗?我的先生曾多次与我讲过卖身葬父,怀橘遗亲,哭竹生笋,卧冰求鲤,为母埋儿,更不知多少次向我说明孝悌之义的重要性,我也曾深以为然过,不知为何,如今却迟疑了。”
谁知王阳明听闻这话,陡然之间勃然大怒起来“汝老师真乃迂腐之辈也!自己已然无可更改的见识,竟还要强加于旁人,可笑这种人也能做先生?”
“阳明先生!”朱厚熜无法忍耐,冷然出声“即便我先生自认不如你,敬佩你,你也不得随意侮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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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痴愚之人!先生教导之事必然全对吗?你难道不加以思索吗?”王阳明毫不客气,一巴掌拍去朱厚熜朝他指出一根手指的无礼行径。
“这......”
“陆绩怀橘遗亲,看似孝顺,可若是有人在你王府上求护卫之职时,突然有人明目张胆揣走两枚橘子,即便事后他解释清楚,乃是孝敬母亲,你还会取他任职吗?”
朱厚熜一时为之愕然,又思索了一阵,想了一下那幕场景,突然打了个激灵,如实回答的言语中竟然浮现出一丝后怕之意思“损公肥私者,不可取也。”
“哦?你方才不还是说,陆绩怀橘遗亲乃是值得赞扬的孝顺之行吗?”
“他今日可以因孝顺母亲而得到桔子,若是又给其职位,明日他便可以用孝顺母亲的名义偷官,偷钱!乃至贪墨,受贿无恶不作,我父王就举过这种例子,可惜我以前没认真听!”
“正是这样的道理,又比如哭竹生笋,卧冰求鲤,幼时吾便觉奇怪,家母爱我胜过爱己,同理,天下亲母当多为如此才是,而盂宗的母亲为了要吃竹笋粥,把儿子冻死再外面,是爱乎,还是非爱乎?盂宗为了竹笋,若是把自己冻死了,是孝乎,还是非孝也?”
朱厚熜听着听着,忽然苦笑摇头“为母埋儿也定然不真,我认得一名唤赵老八的逃难客,他母家中老母,他妻子为了让他能够带着两个儿子免受刀兵,逃出升天,宁可那自己性命取阻挡刀刃,也不肯独自逃亡,可以想见,哪儿会有祖母让儿子杀死孙子,用以更好的服侍自己呢?”
王阳明冷笑数声“那晋代郭巨为母埋儿,再吾观来,若是后人编撰,则可怜郭巨徒受此污名也,若是郭巨乃是真的去作出这种行为,而被后人记下,则郭巨不过乃是一名狼子野心,沽名钓誉之徒耳!”
“先生,说的是。”朱厚熜信服的点了点头。
王守仁突然大喝一声!宛如当头棒喝“不许作应声虫,要多想一想!他人之学只能化为他人之用,你学了他人之学,就要变成他人吗?告诉我,为什么我说的对,难道我辩驳了你老师的说法,孝就不重要了吗?”
朱厚熜悚然一惊,沉默了一会儿,思量一阵之后,用极为肯定的口吻答道“孝,还是很重要的事物,不可或缺,先生刚才所辩驳的,乃是损自己之体,伤亲者之心,害血脉之系,损父母之命的行径,乃不孝也,可我爱我母,亦爱我父,喜爱乳母之关怀,乐于兄弟之陪伴,安于陆叔之护佑,于我而言,皆不可或缺,我既不愿意令他们忧心,也不远令他们损命,孝行之事,乃喜乐也,乃平常也,出于细微处,从不该体现再某一件事之上,而是我乃真心爱父亲,孝顺的行为也自内心而出。”
阳明先生大笑起来,乐的根本合不拢嘴“正是如此,正该如此,你真是我平生仅见的聪慧,竟然自己就体悟了这样的道理,不过你需谨记在心,一味听他人教导,学习书本中的道理,而不自己去思索其中真意,要么你会变成一个痴愚,只知书本而不知其他的呆子,要么便会似今日这般,因为碰到了与所学不同的状况,便陷入迷惘与怀疑之中。”
朱厚熜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犹豫了一瞬,随即站起身子,一弯腰,一施礼“先生之言,晚...学生受教,当谨记于心。”
王老师坦然受之,抚须微笑以待。
不过这种和谐的能够载入史册,说不得会让成语词典多出个词的场景在下一瞬间就被一煞风景的清脆童声给打破了。
“王先生你倒是说说,那个穷村寨后来咋样了,怎么说一半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