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骇浪冷笑着说:“俺手里攥着土地使用证哩!你们有吗?俺不光现在种,以后仍然种,三十年后传到俺儿子手里还要种!你们就命大点等着吧!等俺啥时候不想种了,才能轮到你们哩!”
曹拴牛见不得这么飞扬跋扈的人,忽地站起来质问金骇浪:“俺不知道金副书记的官有多大,啥样的人才有权力、有资格和你说得上话?你们那土地证是怎来的?俺们这些小小的村民代表,想知道朝廷里的事,该投那道门槛儿?请明示!”
金骇浪有诈唬人的本事,那得看碰上谁。像曹拴牛这样有能耐的人,他可不敢硬碰硬,不回答曹拴牛的话,就等于认输。回答吧,那就得把他们私底下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公之于众。他不愿意与曹拴牛作正面冲突,两只暴突眼盯着坐在身旁的米粒,希望他的合伙人站出来抵挡一阵子。
米粒比金骇浪还要鬼,他佯装没看见金骇浪向他使眼色,背过脸去于身后的高谈搭讪:“颜料碗,看见吗?骇浪这盘棋被将住了!你给咱出来点画点画吧!”
“颜料碗”高谈是从县秧歌剧团退下来的演员,当了一辈子的丑角,演了一辈子小人物,能把那些趋炎附势、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贪财好色、行贿受贿、欺男霸女、杀人越祸的反面人物表演的淋漓尽致、入骨三分。在日常生活中也养成了谈吐诙谐、滑稽可笑、见风使舵、看人下菜、委婉圆滑、八面玲珑的毛病。他夸起人来,能把对方夸得云山雾罩,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他损起人来,能把对方损得一无是处、无地自容,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人类一分子。他夸得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损得都是些老实巴交、傻里傻气的人。对于金家王朝的文武大臣们,他在背地里恨的咬牙切齿,可在当面却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翘大拇哥儿、奉承有加。今天这种场合,他本不愿意得罪任何人,本不想在人前显摆自己,经米粒一撩逗,觉得当个和事老儿,打个圆场儿,不偏三不向四,消消火、顺顺气、缓和一下对立情绪,倒是一件好事儿。便习惯性地上场前“哎呔!”一声,打开了话匣子:“老少爷们儿听俺的,谁也别发火儿,谁也别生气,都是一村一院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千万不要伤了和气。响鼓不用重锤敲嘛,谁有骇浪明事理?听哥劝,好好说话,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谁也不是眼红你,只想知道那些地,怎就到了你手里?谁也不和你争抢那些地,有人种着就可以,总比撂荒了好百倍。俺也理解,你们从地里刨闹几个钱也不容易,这些地要让俺去种,俺就没那苦,俺又不会管理,非赔得死过去。所以说,俺真不是眼红你。你这人有胆有识又痛快,明明白白一句话,只要站得住脚,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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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谈像登台唱戏似的一大套快板,嚼得嘴角冒白沫子,对金骇浪来说,那是对牛弹琴,他才不吃这一套哩。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狠狠地瞅着高谈,心里骂着:“娘的,平时在俺跟前溜沟子舔屁眼,现在当起两头白面来了!”他不屑一顾地说:“站住脚站不住脚,俺自己清楚,没必要告诉你们!想明白吗?到雁荣市问俺大哥去!俺不待和你们这些人浪费唾沫星子!”
一根筋傅玉成再也坐不住了,今天既然来参加会议,就应该畅所欲言。他始终相信,邪不压正,党不会容忍贪污腐败现象泛滥成灾的。昂首村的金大浪垮台了,留下很多现实问题,他想弄个明白,所以“开炮了”:“农村问题,不外乎土地、人口、分配问题,俺想问问尚良会计,咱们村眼下到底有多少土地?多少人口?那些机动地是怎样从几家种粮大户手里转移到几个当干部的手里的?这些应该都有文字记载吧?据俺了解,粮食直补这一块儿就有问题,且不说种不种粮、该不该补,村北那几百亩地,村民们都有土地证,占有者手里也有土地证,一只羊剥两张皮,慷国家之慨,这还像个带头人吗?有的人死了多少年了,土地都撂荒了,可仍然享受着那份待遇,连死人的钱都敢花,也太贪了吧!俺不明白,明明种着一亩地,怎就给七分地的直补款?明明一垅地也不种,怎就领几十亩的补助款?”
这一炮可炸了锅了!几十张嘴,唾沫星子四溅,纷纷要求尚良给个解释。
尚良原本坐在角落里,悠闲地欣赏着金骇浪他们与村民代表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色厉内荏、丑态百出的表演过程,如隔岸观火,窃窃暗喜,根本没想到一把无名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傅玉成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他猝不及防,晕头转向,满头大汗。他吭哧了好一阵子,才镇定自如地说:“地数人数当然有,有多准确,俺不敢保证,一切数字都不是俺一个人报上去的,镇里分配下多少数字,俺就做多少数的报表。村里人们种地的数字大,镇里给的数字小,没办法,只能按实种地的七成给分配直补款了。俺保证没给自己多报过一分地,至于别人,俺只能说事不关己,无力改变。如今这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合理现象哪哪都有,俺一个人真的无能为力,请大家谅解吧!”
李煌调侃道:“真是‘油匠丢了栓了——没得刷(说)了’!可惜了国家这么好的惠民政策,被下边的耗子打了洞、钻了空了!”
张春来说:“大家谈到占地问题,俺在这里表个态,俺现在经营的苗圃园,在合作化时是个百亩果园,吕耕田执政时搞过农科示范园,金大浪上来后,果树也砍了,地也荒了,是俺花了两万块钱承包下来,务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直补款俺是从来没要过,大家觉得俺占了便宜,俺可以把苗圃园归还给村里。俺也希望其他村干部们表个态,说说你们的打算吧!”
此时,金骇浪早就走了,米粒显得很恼火,跳起来大喊大叫:“哼,你张书记觉悟高,俺们觉悟低,你的步子大,俺们跟不上!你画的圐圙,俺不往里钻!俺声明,俺那四百亩地,就是撂荒了,直补款照样要!娘的,当干部的挨骂受气图个啥?不为吃点喝点占点,谁愿意顶这灰笸箩?绕来绕去,吵来吵去,枪口对准俺们了,你们就是吵翻天,能把俺怎样?大不了老子不干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出会议室,回过头来冲着傅玉成骂道:“你这老家伙,真是王板城的球头子——坏事疙瘩子!”
看似土里土气的农民们,并不是傻子,他们的内心世界亮堂着哩。孰好孰坏,分得一清二楚。别看他们平时过着平淡的生活,默默无闻、与世无争,那只是一种不惹事、不生非、淳朴善良秉性的体现。但他们也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村子里的大事小情,关心着自己的前途命运。有人说他们只会埋头干活儿,笨嘴笨舌,不会说话,办不成大事。其实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说的那么有分寸、有见地、有分量,实实在在、言之凿凿、针针见血、不带半点虚假。他们就像滹沱河水一样,顺着沟壑、沿着堤岸,静静地、缓缓地向下游流淌。即使扔下一粒石子,只能溅起一点点浪花,泛起小小的涟漪,眨眼消失,恢复平静,温顺的像个腼腆的大姑娘。可是,一旦遇到疾风暴雨,山洪暴发,她会变得吼声如雷,大浪滔天,横冲直撞,决堤毁田,那种摧枯拉朽之势,让人惊心动魄。
二十多位村民代表,像是放开闸门的河水,想把一肚子的话全吐出来,他们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使那几位光占便宜不挨鬼的既得利益者受不了,他们第一次领教了这些平时像软柿子似的顺民百姓们,竟然如此大胆,如此放肆,如此攻击他们头上的这一层天,如此让他们下不了台,如此让他们颜面扫地!他们无法压制群众的反抗,理屈词穷,又不想缴械投降,只好张皇而逃了。
村民代表们胸中燃起一把火,想把成堆的问题熔化了,谈何容易!可他们不死心,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豪情壮志。他们等待着下一场会议能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