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吕耕田下台说起

吕耕田是如何爬上去又摔下来的?还得从大革命开始说起。

那时候正在中学读书的吕耕田,不忘父亲“官帽下边无穷人”的教诲,学习成绩优异,真是步入大学的好苗子,谁料大革命一声“炮”响,,击碎了他出人头地的美梦。以金大浪为首的一群造反派,“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把自己的师长们一个个掀翻在地,狠批猛斗,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那真是风起云涌,唯我独尊。从此,学校再也听不到上课铃声,昔日敬畏的老师,变成了孙子,吕耕田成了金大浪的左膀右臂,扛起造反大旗,离开了学校,步入了社会,确实“轰轰烈烈”了一番。

文革后期,昂首村进驻整党建党工作组,吕耕田凭着聪明伶俐的头脑、能言善辩的口才、见风使舵的机谨、溜须拍马的本事,得到了工作组闫组长的赏识与重用,填写了入党志愿书。

改日,闫组长命令他和民兵积极分子甄惠到清水洼村找张庚调查党员张玫“是否漏划富农?”、“是否有反攻倒算行为?”,闫组长充满期待地说:“有人反映张玫是漏划富农,是阶级异己分子,土改前雇张庚当长工,土改运动中逼迫张庚离开昂首村,住到清水洼,张玫霸占了张庚的胜利果实,是反攻倒算行为。今儿个你们去找到张庚,一定要说服张庚,讲明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想办法让张庚说出真话。如果确有其事,在咱这昂首镇可算钓着大鱼了!这样,既说明了阶级斗争的必要性,又证明了俺们的工作是有成绩的。你们俩要求进步,向党靠拢,这是考验你们的关键时刻,希望你们不要辜负领导意图,争取攻下这座堡垒。俺等着你们凯旋而归的好消息!”

清水洼在离昂首镇十五里的恶虬山下,这里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土地肥沃、自然恬静。这里的人们勤劳质朴、与世无争。守着自己的家园,过着清淡的生活。张庚就住在村头那几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张庚是张玫的本家哥哥,幼年父母双亡,叔父张源收留了他,让他白天与张玫一块儿上学读书,晚上与张玫一个炕上睡觉。怎奈张庚天生愚钝,不喜欢读书,偏喜欢干活。几次逃学,不敢回家。张源怕把孩子逼出个好歹来,只好让他呆在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别看张庚对读书一窍不通,可对农事活儿一点就通,干啥像啥。几年后,张庚长成一个五大三粗、体格健壮的小伙子。成了庄稼地里一把好手,耕种锄耧、收割扬筛样样精通。而文文弱弱的张玫高中没结业就走向社会,进了一家粮行当了雇员。在抗日战争中,秘密为我武装力量传递情报。

张源虽有几十亩土地,却靠自耕自种,自食其力。

日本鬼子投降了,昂首镇解放了,土改运动开始了。“吃大户”的贫民团,在尚步正的率领下,把红旗插到张源家大门口,海吃一顿后,勒令张家拿出一百块大洋,喊着“打倒地主老财!”的口号,扛着大红旗走了。

张源担心自己的成分被划高了,牵连了侄儿张庚,急急忙忙给张庚娶了清水洼一位山村姑娘,并悄悄地把他们送到清水洼居住,给他们带去一应生产、生活用品,算是分门另户、两无瓜葛了。

后来,土改工作队,根据真实情况,按照土地法大纲,把张源定成团结对象——上中农成分,一场虚惊过去了。

时隔多年,不知哪位向闫组长揭发张玫是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有反攻倒算行为。闫组长把这件事看得特别重要,这是一件典型的阶级斗争事例,现身说法,教育群众,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立竿见影的作用,所以,派吕耕田、甄惠去清水洼落实此事。

小主,

吕耕田、甄惠都是削尖了脑袋、无孔不入、一心想出人头地的人物,机会难得,岂有轻易放过?岂不充分表现自己对党的忠诚?

十五里山路跋涉,腰酸腿疼,浑身冒汗,在一群家犬的包围、狂吠中,他们胆战心惊地走进清水洼村。几株高大的银杏树下,一盘石碾子,一张大木槽,一头闪着亮光的黑毛驴,一群懒散啄食的芦花鸡。三间土坯房,院墙矮矮,栅栏门敞开,这就是张庚家。

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把吕耕田、甄惠领进栅栏门后,喊了一嗓子,“庚爷爷!有人找!”,蹦着跳着追逐着玩去了。

年过花甲的张庚夫妇,热情地接待了两位贵客。当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后,张庚暴跳如雷,大声追问:“是哪个烂了心肝五脏的胡说八道来着?俺找他去!”张庚老婆也气愤地说:“张玫待俺们比亲兄弟还好,俺们可不做那歪良心的事儿!”

吕耕田如遇当头棒喝,意识到事情难办,三角眼飞快地眨巴起来,满脸堆起笑纹儿说:“大叔,看把您激动的!你还不相信党的政策?实事求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你就实话实说,你怎说,俺们怎记,回去一交差不就完事儿了!”

甄惠马上附和道:“您放心,咱既不扩大,也不缩小。亲不亲故乡人哩,您们应该相信俺们!”

话说到这份上,张庚两口子打消了疑虑,谈了自己的人生经历,特别讲述了当年叔父张源的恩高义厚、体贴照顾,他们眼泪汪汪地说:“张玫是天底下最忠厚善良的好人,俺叔叔在俺们身上花的钱远比他多,可他从无怨言,俺叔叔不在了,他还一如既往地接济俺们。你们说,俺们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吗?”

谈话结束了,吕耕田把一份写好的证明材料递给张庚说:“大叔,来,摁个手印吧!”

张庚目不识丁,害怕被人捉弄了,犹豫不决,难为情地说:“不是俺信不过二位,实在是,实在是怕给俺兄弟惹下麻烦。你这上边写的啥,俺是两眼一抹黑,真不放心哩!”

吕耕田十分尴尬,甄惠马上说:“大叔,让耕田给你念念,哪点不恰当,当面改过来,您看行吗?”

吕耕田瞪了甄惠一眼,心里骂:“娘的,好人都让你当了!”,脸上强挤出笑纹儿来说:“好,好,俺念一遍,您听着:兹证明,俺弟张玫为人厚道,没有做过对不起俺的事情,请工作组同志不要冤枉了好人!证明人张庚,某年某月某日。”

张庚问:“完了?”

吕耕田答:“嗯,完了。就这么简单!”

张庚心里打着问号,老伴却表态了:“好好,这就对了!”

张庚嘟囔着:“这世道,人心隔肚皮,红卫兵还造他爹的反哩!谁能信得过谁?”